■胡靜怡

　　1958年秋，我踏入寧鄉(xiāng)縣第一中學(xué)，成為一名高中生,。開學(xué)后的第一堂英語課,，教室走進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師,，一身便裝,，袖口與前襟油光锃亮，邋遢得如同漆膠布一般,。步子不緊不慢,，說話不疾不徐：“我叫王石安，唐宋八大家中有個王安石,，我的名字剛好倒過來,。”滿教室的同學(xué)轟然大笑,，氣氛頓時活躍起來,。但緊接著的一句話卻令我們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：“從今天開始，就由我來教你們的俄語,?！?/p>

　　我愣了一下，馬上舉手發(fā)言：“老師,，我們班是學(xué)英語,。”

　　“呵,，那我進錯教室了,。對不起，拜拜,！”

　　在同學(xué)們的笑聲中,，他依然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，走進了旁邊教室,。

　　一中校園里關(guān)于王老師的傳說很多,，有的還很搞笑。有的說,，他進錯教室是常有的事,，甚至還間或進錯廁所，只不過往往臨門一腳之際,，驟然驚醒過來,，落荒而逃,。有的說，先生的生活秩序簡直是一團糟,，清濁不分,，晨昏顛倒。先生衣袋里長年裝著零食,，上課前抓一把粉筆往口袋里一塞便進教室。有一次上課,，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粉筆就往黑板上畫,，左畫畫不現(xiàn)，右畫畫不現(xiàn),，仔細(xì)一看,，原來是一根筆桿糖。還有一次,，中餐時候,，天下大雨，先生傘也不打,，依舊是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往食堂,。從旁邊跑過的學(xué)生高喊：“王老師，您跑呀,！”他卻回答說：“前面一樣在下雨呢,。”

　　我們高二的第一堂課,，又是英語,。上課鈴響后，身材瘦小的王老師又不緊不慢地走進了我們教室,。同學(xué)們一見,，馬上喊了起來：“王老師，您又走錯教室了,?！?/p>

　　王老師一邊點著頭，一邊微笑著,，仍舊不緊不慢朝講臺走去,。走上臺，依然用那不疾不徐的語調(diào)開腔：“我叫王石安,，唐宋八大家中有個王安石,，我的名字剛好倒過來。這一次,，王老師沒進錯教室,。從今天開始,，由我來教你們的英語?！?/p>

　　這話一出,，令我們滿堂錯愕。分明是一位俄語老師,，怎么又改教英語了,？這不是把我們當(dāng)實驗品吧？

　　我們還沒回過神來,，王老師那不疾不徐的語調(diào)忽然變了,，變得如長河直下一瀉千里。不過不是說漢語,，而是一大段的英文,，洋溢著一股磁性的魅力。我仔細(xì)一聽,，原來是高一英語暑假作業(yè)中閱讀欣賞之一,，雪萊的《西風(fēng)頌》：

　　哦，你狂暴的西風(fēng),，秋之生命的呼吸,，

　　你無形，但枯死的落葉被你橫掃披離,，

　　有如鬼魅遇到了巫師,，紛紛逃避……

　　我們這些初生牛犢頓時驚呆了。原來,，王老師是正宗的英語科班出身,，兼修梵文。因為二十世紀(jì)五十年代,，俄語吃香,，中學(xué)里俄語師資奇缺，王老師奉命改行棄英授俄,，花了一年時間自學(xué)俄語,，登上了俄語課的講臺。1959年秋,，省教育廳分配了兩個俄語專業(yè)畢業(yè)的老師到一中,，王老師便重返英語講壇。

　　高二這年,，我被推舉為英語課代表,，對王老師的了解也自然比其他同學(xué)深入得多。

　　先生的物質(zhì)生活雖然一塌糊涂,，但其精神生活十分豐富,。因為教材爛熟于心,，根本用不著備課，從來不帶教案,，有時課本都不帶,，走上講臺就滔滔不絕，聽得學(xué)生如醉如癡,。別人備課的時間,，他就用來享受精神生活。閑暇之時,，他就躺在靠背椅上,，背《詩經(jīng)》，背《左傳》,，背《資治通鑒》，背《東萊博議》,。有一次,，我送作業(yè)本去，聽先生唧里哇啦在背書,，我一句也聽不懂,，既不是英文，也不是俄文,，我就問：“先生在背什么,？”他笑著說：“泰戈爾的《夢想》，梵文原作,?！彼易蛔f：“你喜歡寫詩,，最近在學(xué)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詩吧,？”我點了點頭。他說,，“馬雅可夫斯基的詩盡是喊口號,，別學(xué)。要學(xué)也要學(xué)普希金,，學(xué)萊蒙托夫,，學(xué)雪萊，學(xué)泰戈爾,?！彼又f：“現(xiàn)在寫白話詩的人都不押韻了，以為是學(xué)歐美,，其實歐美的大詩人誰不押韻呵,，你讀讀莎士比亞的英文原版十四行詩,，哪首不押韻？聞一多先生,、徐志摩先生的詩都是押韻的嘛,。千萬別誤入歧途！”

　　從此以后,，我再也不敢寫亂七八糟的東西了,，因為先生的話像一條鞭子，幾十年來一直高懸在我的頭頂,。

　　后來我們還知道,，王老師也曾玉樹臨風(fēng)，風(fēng)度翩翩,，生活井井有條,，穿著一絲不茍。一位美女老師與他熱戀,，忽然天降奇災(zāi),，一場反右風(fēng)暴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，這位美女老師與他分手,。從此,，先生就成了我們見到的邋遢模樣。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,，摘掉了壓迫他二十多年的右派分子帽子,。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初，先生被調(diào)往中華書局,，獨力翻譯了英人渥德爾的佛學(xué)名著《印度佛教史》,，后協(xié)助任繼愈先生完成《中華大藏經(jīng)》的校勘工作,。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中期,，先生魂歸極樂世界。